一覺醒來，西湖上竟飄飄灑灑的落起雪來，蕭遠山興奮的來到翊勳的寢房院外時，翊勳和伊蘭剛剛換好衣服準備吃早飯。

“王爺王爺，下雪了，下雪了！”

翊勳系好領子上的紐襻，一邊將暖帽扣在頭上一邊推簾子走到門外笑著罵道“蕭遠山，你一個北方人怎麽沒見過下雪麽？規矩都丟到姥家去了？”

蕭遠山也覺察出自己失了態，改換了平穩的口氣重新回報說：“稟王爺，今兒難得這麽大的雪，西湖十景裏那個‘斷橋殘雪’一向是最不好遇的景致，您看一會兒用了早膳，是不是安排車駕出去走走？”

“哦，知道了。你去跨院看看五阿哥和三爺起來了沒有，若是起來了，請他們過來一起用吧！”

蕭遠山領了差事出去，伊蘭一邊陪著翊勳往後面走，一邊說：“方才筠格兒也差人來請，要一起去斷橋看雪呢，怕是這時機真的可遇不可求。”

“嗯，你帶著敏格兒一起去吧，我若是應了薩爾泰就又得陪著，眼下時近年關，衙門裏都是忙活人的時候，老這樣豈不是耽誤了他的差事。我跟老三、德樾一起走走也就是了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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翊勳一向不喜歡坐轎，蕭遠山擔心翊勳一直在馬上風雪太緊了些，又安排了馬車遠遠的跟在後面。主仆四人穿了氈袍披上蓑衣，氈帽外又套了一頂鬥笠，高高興興的出了門，騎馬沿著湖濱小路向北而行。大雪之下，西湖成了褪去濃妝艷抹的女子，本色端莊起來。沿湖的酒肆樓閣也格外熱鬧，幾家戲樓更是咿咿呀呀的唱起了“淩空穿越萬裏雲，霎時已至西湖濱”的段子。眼下白的墻、灰的瓦、青石板路、朱墻僧舍，無不籠罩在怡人的薄霧之中。斷橋上熙熙攘攘的都是人，撐傘的、帶帽的、挎籃的、挑擔的，也有歡聲，也有笑語，湖上偶爾出沒的幾只扁舟漾起水花來，真是美不勝收。

“咱們都帶著馬，橋上人多坡滑，就不去湊熱鬧了吧！我看我們不如就此繼續向北，索性圍湖賞雪如何？”翊勳說著看看身邊的德樾和和泰，兩個人自然也沒有異議，於是他們又逆著人流向白堤方向走去。

又走了一程，路人越來越少，蕭遠山怕翊勳勞乏，上前問道：“爺，咱們出來也有大半天了，您看要不要找個店鋪坐下來歇歇腳？”

翊勳聽他說也覺得有些乏了，舉目望時卻見前面隱隱的掛著個幌子，便點點頭說：“你看那前面是不是個茶坊？咱們就便歇歇也好！”

車馬走到近前的時候才發覺這裏似乎是一個鎮店，只是與東岸人頭傳動截然不同的是，這裏的店面一半都上著門板，根本沒有開張，只有三兩家還打著幌子，不過也沒有多少客人。翊勳騎著馬在街上走了個來回，才在茶坊門前下了馬，掌櫃的見來了客人，也從櫃上迎了出來。

“掌櫃的，這麽難得的西湖雪景，貴處怎麽如此蕭瑟啊？”和泰將鬥笠順在門邊，一邊脫蓑衣一邊問。

“嗨！客人這話就外行了不是？人們都往斷橋那邊湧，這裏已經是楊公堤了，自然人少的！”

“可是這裏正好眺望蘇堤，更是踏雪尋幽的好去處啊？”德樾也是疑惑，跟著問道。

“罷了罷了，不說也罷，幾位客觀是要用茶還是用飯呢？”那店家似乎隱了許多苦楚，只是岔開話題問著。

“用飯。請安排幾個拿手的杭幫菜來，溫上兩角酒。另外，請先燒一壺熱水，我們帶了茶邊喝邊等就好。”翊勳脫了厚厚的雪衣，給店家交代著。

“八叔，這裏正是幽靜的所在，再往西又可以直通靈隱，怎麽說不是好地段呢？”

翊勳見他疑惑的緊，笑著擺擺手：“不要急，慢慢打聽自然就知道了！”

酒過三巡，翊勳見那掌櫃的在櫃上發呆，便示意蕭遠山去請他過來說話。落座後，翊勳見他依舊是愁雲密布的樣子，便親自為他斟了一杯酒，笑著說：“我說店家，你看今兒雪景正好，曠野清肅凈極如此，戲文裏怎麽唱的來著？‘白茫茫這世界真幹凈！’可你怎麽一直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樣子呢？”

那掌櫃的見翊勳的話說的懇切，嘆了口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：“客人哪裏知道，老漢我在愁生計咧！”

“生計？您這菜燒的味道絕好，怎麽還擔心沒有客人上門麽？”

“誒！這難處也總是如人飲水嘛……”

“既然同席而飲，不知可否且說一二？”

那店家見他們一副富家翁的派頭，聽口音又不是本地的，以為他們是慕名而來的外地游客，便搖搖頭說：“也罷，就當是我說給天地和這場大雪聽的吧！這小店本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產業，到我這裏已經是第四代了。一面借著西湖盛景的光，一面沾著靈隱寺的佛恩，生意興隆也頗有些主顧，若是幾位早個半年來，還能見到那塊前朝狀元公給題的‘張堤錢記’匾額呢！可是大概四個月前，湖東的駐防城裏來了一隊人，說是要圈我們這條街的地為旗地，限我們三個月內騰房走人，不然家產一律充公……”

翊勳見和泰有要發作的勢頭，忙用眼神制止了他，示意他聽下去。

“唉！可憐我們這些街坊都是小本經營的小戶人家，哪裏見過這些個陣勢？幾個年輕人一齊去縣衙問理，結果縣老爺說旗衙門大似天，他也惹不起，反倒是勸我們早點兒變賣了家產另尋出路去……可憐我一個孤老頭子，無兒無女又沒了老伴兒，本來想著就這把老骨頭跟他們拼了，實在不行就向後跳到這西湖裏去幹凈，也算是哪裏生哪裏死！他們便開始三天一小鬧、五天一大鬧的沒完沒了前來滋事，這不，牌子也給我砸了、竈也給我推了，誰知上個月又忽然沒了動靜，聽說是京裏來了什麽大官兒，圈地的事情也就擱置了……我也不知道還能活到哪一天去……您說說看，怎麽可能高興得起來呢？”

錢老漢的一席話，說得屋裏的人都沈默不語了，外面的雪雖然依舊肅然而下，但現在已經沒人覺得它們是錦上添花的雅物，反倒映出幾分淒涼的苦寒來。溫酒的火爐時不時的發出幾聲劈劈啪啪的響聲，錢老漢猛然回過神兒來，一臉歉意的說：“哎呀，你看看，老漢我嘴上不留德，一腔苦水倒出來，反是壞了客人們的雅興不是？罪過啊罪過！”

翊勳見他局促不安，忙又給他斟滿酒：“老人家，您要是不說，誰能想到這麽繁華的西湖畔還有這樣悚然聽聞的事情呢？都說現在是太平盛世，可太平在哪裏？盛世又是從哪兒說起的呢？”

“二哥，我……”

“這不是你說話的地方！”和泰剛要開口，卻被翊勳呵斥了回去。“老人家，我呢算是個北方的商人，不過在軍界裏也算有幾個朋友的。我想幫幫忙，不知道您老人家信得過信不過我？”

“客人這是哪裏話來？我已經是不存希望之人了，何來信與不信呢？”

“好！遠山吶，把我的名貼拿來。”

當蕭遠山捧著裝名帖的錦盒走到翊勳身邊的時候，他又回身對錢老漢說：“老人家，你確定那些前來滋事的人是旗人麽？”

錢老漢重重的點了點頭：“他們穿的都是官衣，手裏還拿著什麽文書……我識字也不多，真是也看不懂那上面寫的是什麽……”

翊勳聽了沒再說什麽，他從左側的格子裏拿出一份滿文的名帖來遞給錢老漢，“這個你認得麽？”

錢老漢將這用明黃緞鑲紅緞壓邊為封面的名帖恭恭敬敬的接到手上，顛過來倒過去的看了好幾遍，搖著頭說不認得。翊勳笑著說：“老人家，你就把它掛在你門鬥上，前來滋事的人見了自然就不敢造次的。”

“這一紮來長的小本本，能頂用麽？”

看著錢老漢疑惑的眼神，和泰嘆了口氣：“放心吧！除了皇上的聖旨，屬它最頂用了！”

翊勳跟蕭遠山點了一下頭，他便會意的取了一根絨繩將名帖系了掛在遮雨的門鬥上，好像一塊符牌一般。

此時外面的風雪漸漸停了，鎮店上餘下幾家店的店家見這邊來了客人，不免也走動著觀望，有眼尖的發現了錢老漢家門前的這個稀罕物件，仗著膽子問：“錢伯，你這是掛個什麽呀？”

“保家護店的牌牌！”錢老漢一邊沽酒一邊回答。

“什麽？您老怕是發癔癥了吧？什麽神佛能擋得住八旗兵的馬蹄呢？”眾人說著哄笑起來。

人群裏也有將信將疑的，斜對門賣油傘的曹老板捏著胡子打量了翊勳等人許久，才打定主意似的問道：“錢伯啊，你這牌牌是哪裏求的？”

“這不，是幾位客人送給我的。”

曹老板見話鋒提到了客人們，便就勢拱手作禮道：“請幾位的安！”

翊勳也點頭算是還禮。

“這客人好生威儀，只是這駐防圈地的事兒，可不是酒後的談資這樣輕松的事哦，不知道您給的這個東西，真的能讓這鎮店免於被圈占麽？”

蕭遠山不知道他的底細，便轉出茶坊來答話。“這位先生，您的意思是？”

“哦，我這店正在估價盤賣，可如果您說的是真的，我就不賣了嘛！也只是想討個口風，好籌算過活。不然的話，過了臘八就要跑馬拉屋了……”

“掛著它，你們就放心過年吧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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